Skip to content

【紙上地景:徒步者的藝術家書籍】

🌳 Evergreen

「徒步是恆常的,藝術媒介才是變項。」(The walking is the constant, the art medium is the variable.)——漢密斯.富爾頓(Hamish Fulton)

第一次聽到徒步(Walking)作為藝術,是在「現代雕塑史」的課堂。

雖然平常會將「散策」(さんさく)掛在嘴邊,但直覺會將其歸類於行為藝術的一種。抱持著好奇的心情,筆者進行了搜尋,並意外發現,一群徒步藝術家將自身所感實踐於「藝術家書籍」(Artists’ Books)的貢獻。

Richard Long

「更好的記憶,對它的挖掘就越費力(例如青銅或大理石);越容易挖掘(如泥土),其掘入的訊息就越快地消逝。」——威廉.福魯瑟(Vilém Flusser)

媒體理論家福魯瑟的這段話特別有趣。其背後不只有熱力學的支撐,更能夠直觀地被大眾理解。但挖掘泥土難道就不能留下恆久的記憶嗎?22歲的理查.隆(Richard Long)在1967年繳出《一條走出的線》(A Line Made by Walking),蔚為經典。這件作品奠基在他重複於草地徒步之行為,藉由身體改變地景之雕塑,以及建立檔案之攝影上。我們由此可知,除非在原場域現地展出,否則徒步藝術所留下的痕跡,通常會需要一個最終媒介進行「呈現」。

使用相紙輸出算是一種常見的手段,不過對於曾在造紙廠工作的理查來說,這不是唯一能嘗試的圖文傳播方式。

Walking and Sleeping

Walking and Sleeping

本藝術家書籍共製作58件。其中16件具有藝術家本人所揮灑的泥畫,剩餘42件則包含複製品。材質上使用到亞麻、大麻和木盒等天然用料,並調製七種不同顏色的墨水,來標示書中的七次徒步經驗。

和土地之間的接觸,是個人化的微敘述(micro-narrative)。借用人類學家提姆.英格德(Tim Ingold)對於土地和書頁關係的詩意描述:「page」(書頁)的詞源是拉丁文「pagus」(鄉村),「volume」(書冊)的詞源是拉丁文「volumen」(滾動)。就像農夫鬆土的動作,翻書也是讓新舊記憶交互滲透的行為。所以我們總是能從書裡、從土裡感受到多層次的體貼與包容。因為它們都是具有深度,開放給人們參與其動態平衡過程的介面。

River Avon Book

River Avon Book

翻頁不只像翻土,還像是水流的起伏。《埃文河書》,即是精彩實例。

這本書的製程圍繞著一個動作:將手工紙浸入河中,並在曝曬時讓泥巴於紙張上自然流下,產生型態各異、妙趣橫生的紋路。這與超現實主義講求機遇的「自動主義」(Automatism)技法不謀而合,和他某些精心配置的雕塑品剛好相反。更重要的是,此舉可說賦予了「埃文河」共同創作者的身分——那是理查的家鄉,布里斯托爾的河流——這算是對於自然的一大敬重。

理查在另一幅作品《無題》中,使用相同技法進行「繪畫」,差別在使用的泥漿來自密西西比河。他將泥巴視為”a mixture of time, water and stone”,活化了這項乍看難登大雅之堂,實則哺育諸多生命、值得正視的創作媒材。

Hamish Fulton

和理查不同,漢密斯.富爾頓(Hamish Fulton)不會在徒步中留下痕跡。但他們系出同門,離開倫敦中央聖馬丁藝術學院後,還依然是好友關係。

但對於自己看不慣的作法,富爾頓可是一點都不會留情。他曾在訪談中批評地景藝術家羅伯特.史密森(Robert Smithson)、丹尼斯.歐本漢(Dennis Oppenheim)和沃爾特.德.瑪利亞(Walter de Maria)三人的作品「帶有天命使然的自負,將征服自然視為英雄之舉」,指控得相當嚴厲。

筆者認為,只將本身徒步經驗轉換成作品的富爾頓,屬於地景家(Landscapist)之中的行動家(Activist)。因為他就像當代紀錄片導演那樣,不只是旁觀,而與關注的地景產生依附(Attachment)情感。

Horizon to Horizon

Horizon to Horizon

這本書的主要結構,其實是60公分長的三摺頁。巧妙回應了,「從地平線到地平線」的橫向延續感。不以風景畫或攝影形式輔助,富爾頓透過「線的雕塑」來描繪,形似等高線或剖面、從西到東的連續線條。書頁中另一個很重要的組成元素是文字——遵循自然環境高度而編排的文字。觀者可以藉此來想像,飛翔在雲朵之上的烏鴉,或凝結在石頭之上的霜。

走過地表凹凸有致的面,感受上就像拂過雕塑的曲線,只是情緒再放大些。以浪漫的角度來看,地面是個無盡的圓,每段感官旅程,都是「時延」(durée)中的一段切片。而二維的線,正是讓人類足以理解此概念的最極簡形式。

Ajawann

Ajawann

比起書籍,本書更像是一張採用風琴摺的DM。在滿版的阿加萬湖全景照片上,疊有許多由四個字母組成的英文單字:包含熊(bear)、魚(fish)等動物;風(wind)、雨(rain)等自然現象。紅白相間,大字距的無襯線字型,則讓人聯想到商業廣告或電影海報。

富爾頓對於文字的愛好不僅於此。他還曾繳出圖像詩《A 21 Day Coast to Coast Walking Journey of Japan》,實驗各式創作手法。

「徒步的文本對徒步者是事實,而對其他人是虛構。」其實這些作品就像藝術家本人的私密日記,筆者如此認定。

herman de vries

他的作品,被評為是著名作家喬治.培瑞克(Georges Perec)筆下「日常之下」(Infraordinary)狀態的實踐。

赫爾曼.德.弗里斯(herman de vries),總是以非人類中心角度關注著自然。他習慣以小寫字母來表示自身姓名,目的是為了避免自命不凡的階級落差。「自然即是文件本身」是他的信念。就像培瑞克在《試圖在巴黎用盡一席之地》(Tentative d’épuisement d’un lieu parisien)中對於「無關緊要」事物的觀察,赫爾曼也會收集那些幽微的天然素材,轉化成自身見解。

from earth

from earth

比起前文提到的藝術家書籍,《來自地面》的裝幀形式更為自由,甚至直接不裝訂了。赫爾曼將七份土壤樣本直接拓印在卡紙上,並且裝進信封中。據他所述,會這麼做的理由,是因為想讓觀者保有「選擇如何觀看」的自由。

此外,他也希望觀者可以將自然事物看作一個整體,而不要在分門別類中排出次序高低,繼續貫徹自己追求萬物平等的初衷。2016年,本書推出了「終於有一本書樣子」的精裝版。這次收集的土壤樣本直接擴增到8000多個。猶如百科全書的厚度,匯聚了48年的漫遊時光。正如同法國前文化部長安德烈.馬勒侯(André Malraux)所提出的知名概念——那儼然是一座「想像的博物館」(Le musée imaginaire)。

Humulus Lupulus

Humulus Lupulus

這件作品更是「貧窮」,直接將108磅的啤酒花裝入盒中。

看起來簡直就像,哪個農莊主人贈予的禮物。

不過對於筆者來說,卻有種渾然天成的美感。

這究竟是一本書,還是一件雕塑?或者該說,用文字刻下痕跡的雕塑,都能被稱作廣義上的書籍?而當那些啤酒花全都腐爛之後,它還能被視為一件作品嗎?收藏本作的生者,又是否該對依循自然規律的衰敗無動於衷?

各種定義的邊界正在逐漸消解中。這便是後現代的有趣之處。

結語

跟著三位徒步藝術家走完「紙上地景」,筆者對於他們的所思所感有了更進一步的理解。就像理查.隆所言:”It is always possible to walk in new ways. The same can be said of mapping.”未來想必還會有更多人以自身經驗回應大地,將個人情感轉譯成可供普世檢視的藝術吧。

參考文獻

  1. Karen O’Rourke 著,《Walking and Mapping: Artists As Cartographers》。The MIT Press,2013年,頁43。

  2. 許鈞宜著,〈時延中的物件:痕跡、膠卷、紀念碑〉。《雕塑研究》28期,2022年,頁4。

  3. 聯經思想空間,〈Tim Ingold:在地表翻動歷史的土壤,我們能夠看見什麼?〉。https://www.linking.vision/archives/12163

  4. Tate,〈‘River Avon Mud drawings, Ten Mud-dipped papers‘, Richard Long CBE, 1988 | Tate〉。https://www.tate.org.uk/art/artworks/long-river-avon-mud-drawings-ten-mud-dipped-papers-ar00616

  5. 黃明媛著,〈羅伯特.史密森地景藝術之研究〉。碩士論文,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研究所,2002年。頁36。

  6. 康旻杰著,〈地景敘事的詮釋與建構:臺北社子島文化地景的實驗性敘事操作〉。《地理學報》86期,2017年,頁53。

  7. PAPER MATTER,〈書籍成為徒步經驗的姿態|Hamish Fulton〉。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papermatter.aba/posts/pfbid0Kq3XsSsBZkqJNkeRu4NvD4WU1F6q1mxXCJzyJJH2tNR913g2KedpR5BgHDUZnQiCl

  8. Karen O’Rourke 著,《Walking and Mapping: Artists As Cartographers》。The MIT Press,2013年,頁178。

  9. PAPER MATTER,〈自然即是文件本身|herman de vries 《來自地面》〉。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papermatter.aba/posts/pfbid02zNuF8D1rofPb62KL8tSr1Mz9Dq5ENhZrt3k7SFNkTaDcLw2bSMRHLZrh7WTQrJCsl

  10. Karen O’Rourke 著,《Walking and Mapping: Artists As Cartographers》。The MIT Press,2013年,頁247。